母亲的秦腔自乐班

很多人无法理解陕西人粗狂,咆哮一样的秦腔,裤带似的面条,比头还大的锅盔……在常人惊叹的眼神中,却是陕西人的待客之道。品一份面条里的酸甜苦辣,听一曲秦腔里的爱恨情仇,或许你会在发现,陕西人粗旷的背后,是独特的温柔和甜美。

秦腔,地道的陕西戏曲,在耳濡目染中伴随我长大,但我却不会唱戏。

我们县里有两类戏曲社团,一类是官办的秦腔艺术剧院,另一类的就是我母亲参加的秦腔戏曲自乐班。

自乐班,就像大学里的兴趣社团一样,有许多热爱戏曲的村里人组成,有的负责拉二胡,有的负责打绑子,有的吹笛子,而我母亲就是唱戏的,算是其中主唱之一。

主唱这个字眼儿是我对于母亲的定义,而在她眼里,秦腔是她的一生的挚爱。甚至在大家眼里,她是每一场戏曲的主角儿。

就是这样一个秦腔戏曲自乐班,一本戏书也是弥足珍贵的。我抄的戏本也不是直接从书上抄到戏本上,而是从别人抄的戏本上再炒到我的戏本上。

上小学的时候,刚学会写字,别的同学一放学就回家写作业,而我一回家,却是要帮母亲抄戏本。一本十几元的戏书,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甚至对于我们这一片的戏曲团来说,也算是稀缺的固定资产。

每当我看到别人炒的戏本,第一眼感慨的是,别人家的纸总是那么好,我们家的戏本总是用废旧纸裁剪用针缝起来。有时候是去年的挂历,有时候是从墙上撕下来的海报,再加上我抄的戏本字体总是歪歪扭扭,这样的戏本看起来非常吃力。

然而就是这样的戏本,母亲却视如珍宝,总是能轻易的被下来,唱出来。这样的戏本伴随着我渡过渡过小学,初中,高中,直到上大学前。

一开始我完全看不懂戏里说些什么,甚至只是为了抄字而已。可是后来满满的看懂戏里说的故事,爱恨情愁。

记得最开始抄的剧目《三娘教子》,曲折离奇的剧情我并不能看懂,唯一能懂的就是王春娥与薛乙哥略微幽默的对话:

王春娥:为人谋而不忠乎。
薛乙哥:五个猫娃逮老鼠。[1]
这样的桥段,就像班里严肃的老师和调皮的学生。

抄到最后,看到三娘王春娥的独白,才知道母亲教育子女的不易。

娘为儿白昼织布夜纺线,一两花能挣几文钱。
你奴才把捻子带线齐揪断,舍了份量短工钱。
娘为儿周身衣服补纳遍,娘为儿八幅罗裙少半边。
娘为儿东邻西舍借米面,邻居们把娘下眼观。
自古道低借要高还,还不上让娘作熬煎。
每一日旁人用午饭,为娘的早饭还未餐,
饿的娘眼前不住花儿转,无一人怜念娘可怜。
儿无有奶乳用粥灌,可怜儿一尿一大摊。
左边尿湿右边换,右边尿湿换左边。
左右两边齐尿遍,抱在娘怀可暖干。
你奴才一夜哭的不合眼,抱在窗下把月观。
数九天冻的娘啪啦啦颤,你奴才见月拍手心喜欢。
常言道抓儿一尺五寸真正难,日日夜夜受熬煎。[2]
后来,母亲经常用这一段话来教育我,子不知母不易,母却爱子之深。

上初中之后,印象最深刻的是抄《花亭相会》那个剧目,高文举与发妻张梅英恩爱有加,在高文举进京考取状元之后,二人本该共享美好的时候,却遭到奸相迫害。[3]

第一次知道爱情,是守候,是信任,是不离不弃。大团圆的结局也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包拯这样刚正不阿的官员。那时候,状元高文举几乎成为我那时的榜样,好好学习,中状元也时常挂在嘴边。

随着母亲唱戏功底的日益成熟,我们的秦腔戏曲自乐班也渐渐强大起来,不仅在周边参加各类演出、比赛,母亲还得了不少奖。说起演出,自乐班还专门物色了个口齿伶俐的能人,对接外面各类演出,严格的讲这个人应该叫做外联部,或者业务部。

而这样的演出也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就是红白喜事的演出捧场,老家的习俗是婚丧嫁娶总归要热闹热闹的,亲朋好友坐酒席,难免需要戏曲助兴,这样的场合后来几乎成了自乐班的主要表演场合。随着时代的变迁,现在红白喜事找自乐班已经很少,反而是许多现代摇滚歌曲,甚至还有艳舞,也不知道地下的逝者是否会因为这样的场面而不安。

第二类就是大家常见的那种庙会上的表演,也可以称之为商演,纯粹是为庙会增加氛围的。不收门票,也很少赚到钱。“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往往只能赚个吆喝而已。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演出使我母亲在方圆村落里获得不少知名度,算是我们那里小有名气的戏曲名人。

第三类就是各类比赛了,不像现在超女超男,那时候的比赛更多的是技艺切磋,奖品也是常见的生活用品。所以每次比赛完之后,我总能得到母亲带回来的一包糖,一袋饼干,一条毛巾,一条手帕。

毛巾和手帕,是我们这里独特的风俗,定亲送礼都会增手帕,这种传统桥段在电视剧里倒是经常出现。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家柜子里,已经塞满毛巾,手帕。母亲却舍不得用,总是在一条毛巾用坏掉之后才用新的。我只知道母亲的“小气”,后来才明白,那是母亲赚来的一份份奖品,一份份荣耀,认真的珍藏起来,就像不让别人碰我们的奖杯一样。

上大学远行时,母亲在我包里塞进一条毛巾,那条荣耀的毛巾带给我的就像刚参军的战士。从此后,每次寒暑假结束返校,母亲总是赛给我一条新毛巾,哪里寄托着母亲所有的荣耀。直到现在回家去,柜子里的毛巾依旧没有用完,但是已经下去一大半。荣誉品的减少,母亲也越来越苍老。

大学毕业后的时光,母亲很少去参加自乐班。时代变了,现代人,尤其是90后不再听戏,爱听戏的老一辈逐渐离世,自乐班里年老的成员也已经无法参加演奏了。

由于没有新苗子,母亲的秦腔自乐班成了一个完全断档的组织。母亲着力培养的两个戏曲后生,也随着上学远行而渐渐离开,自乐班慢慢解散。现在的母亲,最大的乐趣就是听收音机、电视里的戏曲。每当电视上有戏曲节目的时候,无论我们家人谁在看什么节目,都会无条件的转到戏曲频道。

而今,每每回到老家,依旧能听到村头村尾的戏曲声。原来,这就是家的乡音,也是陕西人对秦腔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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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引自秦腔折子戏《三娘教子》

​[2] 引自秦腔折子戏《三娘教子》

[3] 参考自秦腔折子戏《花亭相会》

[4] 文中配图源自网络

《母亲的秦腔自乐班》上有12条评论

  1. 现在喜欢这类传统音乐的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啊,就像桂林的彩调都是老年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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